钦天监的八百里加急,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冷水,让整个樵云县衙乃至青州府都炸开了锅。吴县令再不敢有丝毫怠慢,一面火速将落鹰涧灾后异状及阿卯的感应详加陈述,以加急文书形式直送京城钦天监与青州府;一面亲自安排车马护卫,恭送周翰林与阿卯返回守拙园,态度恭敬得近乎谦卑。
回程的马车上,阿卯裹着厚厚的毛毯,靠在车厢壁,昏昏沉沉。连日的惊吓、心神的巨大消耗,以及螭纹砚灵性沉寂带来的反噬,让他虚弱不堪。周翰林看着他苍白的小脸,心中充满了怜惜与沉重。这孩子背负的东西,实在太重了。
守拙园依旧清静,但气氛已截然不同。周福早已得了消息,将园子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,更是请了县城里最好的大夫候着。阿卯被安置在暖阁里,汤药不断,精心将养。周翰林则几乎足不出户,一方面照料阿卯,另一方面,则开始整理自己毕生所学中所有关乎星象、地脉、易理的札记与残卷,试图为阿卯那独特的“星轨算章”寻找更系统的理论支撑,也为应对即将到来的、来自京城的关注做准备。
螭纹砚被郑重地供奉在阿卯床头的矮几上,每日以清水拂拭。它彻底沉寂了,再无半分灵光波动,触手也只余石质的冰凉。但阿卯在昏睡中,偶尔仍能感觉到一丝极微弱的、如同游丝般的联系,维系着他与砚台之间。他知道,这位沉默的“伙伴”并未真正离去,只是在沉睡,在恢复。
休养了约莫半月,阿卯的气色才渐渐好转。其间,青州府派来了几位官员探望,名义上是慰问,实则不乏打探虚实之意,都被周翰林以“孩童受惊,需静养”为由,不卑不亢地挡了回去。钦天监那边,也再无新的急函传来,仿佛石沉大海,但这短暂的平静,反而更让人感到山雨欲来的压抑。
腊月尽,新年至。爆竹声在县城里零星响起,守拙园却过得异常冷清。周翰林与阿卯对坐守岁,案上摆着简单的年饭,窗外是漆黑的夜。
“阿卯,”周翰林饮了一口浊酒,望着跳动的烛火,缓缓道,“钦天监既已注意到你,京城……怕是迟早要走一遭了。”
阿卯正小口喝着鸡汤,闻言抬起头,眼中有一丝茫然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京城,对他而言,是戏文里、先生口中那个无比遥远和繁华的地方,是皇帝和无数大官住的地方。
“那里……有很多像先生一样有学问的人吗?”
“有,而且更多,更杂。”周翰林目光深邃,“有真才实学的,也有沽名钓誉的;有求索天道的,也有沉迷权术的。京城就像一个大染缸,也是一个……更大的棋盘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阿卯:“你身负异禀,关乎‘星殒’之秘,此去,福祸难料。或许能得遇明师,或许会卷入是非,甚至……成为某些人眼中的‘奇物’。”他语气沉重,“你要记住,无论遇到什么,守住本心最为紧要。你的能力,源于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与感知,而非追名逐利的工具。”
阿卯似懂非懂,但能感受到先生话语中的关切与担忧。他用力点了点头:“先生,我记住了。我就是……就是能看到星星和地脉在‘说话’,别的……我不懂。”
周翰林欣慰地笑了笑,摸了摸他的头:“不懂便不懂,保持这份赤子之心,或许正是你最大的依仗。”
年后不久,冰雪初融,春寒料峭。一队来自京城、打着钦天监旗号的人马,果然抵达了樵云县。为首者是一位姓徐的灵台郎,官阶不高,却是监正亲信,随行的还有两位精于观测与推算的博士。
他们没有大张旗鼓,直接便到了守拙园。
徐灵台郎约莫四十岁年纪,面容清癯,目光锐利,举止间带着一种技术官员特有的严谨与些许倨傲。他先是对周翰林执晚辈礼,感谢其此前预警,随后便将目光投向了侍立在周翰林身侧的阿卯。
“这位便是陈小友吧?”徐灵台郎打量着阿卯,见他虽然面色仍有些苍白,身形瘦小,但一双眼睛清澈有神,并无寻常孩童的怯懦,心中先有了几分讶异。“听闻小友能感知地脉异动,契合星轨变化,不知师承何人?所学是何典籍?”
阿卯有些紧张地看了周翰林一眼,得到鼓励的眼神后,才笨拙地行礼,如实回答:“回大人话,我……我没有师父。是先生教我读书认字,还有……看星星,算数。地脉……是它自己‘告诉’我的。”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。
“自己告诉?”徐灵台郎微微蹙眉,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。他示意随行的博士取出几卷星图,以及一些模拟地气运行的简易沙盘,对阿卯进行了一番考较。
问题由浅入深,从基本的星宿辨认、节气推算,到复杂的行星轨迹预测、地气与星象联动之假设。阿卯对于需要死记硬背的星官名号、传统推演法则显得懵懂,常常答非所问。但一旦涉及到图形、轨迹、以及那种玄之又玄的“感应”与“拟合”,他往往能给出令人瞠目的、跳脱出既定框架的答案,虽言语朴拙,却直指核心,甚至能指出星图中几处因岁差或观测误差导致的细微谬误。
那两位博士起初不以为意,越到后来,脸色越是惊疑不定。他们发现,这孩童的“算法”与钦天监秘传的诸多法门截然不同,更像是一种……野性的、直觉的,却又隐隐暗合天地至理的推演!
徐灵台郎全程沉默观察,心中已是波澜起伏。此子确实身负异禀,绝非寻常!其感知之敏锐,推演之独特,已超出常理。尤其是他对“星殒”之象的描述,与监正观测、推算的结果高度吻合!
考较完毕,徐灵台郎沉吟良久,对周翰林道:“周老大人,此子天赋异禀,关乎社稷安危。下官奉命,需带他回京,面见监正,详加研询。不知老大人意下如何?”
周翰林早已料到此事,心中虽万般不舍与担忧,却也知这是大势所趋。阿卯的能力已然暴露,留在地方,反可能招致更多不可测的危险。唯有进入钦天监这等专门机构,或许才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护,并系统性地发掘其潜能。
他叹了口气:“老夫年迈,已无力教导此子。他能得入钦天监,是其机缘。只是……这孩子心性质朴,不谙世事,还望徐大人及监正大人,多加照拂。”
“老大人放心,监正求才若渴,定会妥善安排。”
离别的日子定在三日后。消息传出,樵云县城又是一阵暗流涌动。吴县令亲自前来送行,备足了程仪。那些曾被阿卯预警所救的灾民,闻讯后更是自发聚集到城外,焚香叩拜,口称“小星官”,祈求平安。
阿卯看着那些质朴而虔诚的面孔,心中酸涩。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星官,他只是做了自己觉得该做的事。
临行前夜,阿卯独自在房中,将那方依旧沉寂的螭纹砚小心地用软布包好,贴身收藏。他抚摸着冰凉的砚台,低声喃喃:“我们要去京城了……你会一直陪着我的,对吧?”
砚台无声。
次日清晨,车队启程。周翰林站在守拙园门口,望着马车辘辘远去,消失在官道的尽头,久久未动。春寒料峭,吹动他花白的须发,背影显得有些佝偻。
马车内,阿卯掀开车帘一角,回望着渐渐缩小的樵云山,眼眶微红。他不知道京城等待他的是什么,只知道,那片熟悉的星空和大地,将以另一种方式,继续与他同行。
车轮滚滚,碾过初融的积雪,向着那座象征着权力与知识巅峰的繁华帝都,一路向北。京华之路,始于足下,而阿卯的命运之轮,也由此驶向了一个更为广阔,也必然更为波澜壮阔的舞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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