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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
“见习灵台郎”这个名头,落在阿卯身上,轻飘飘的,没什么实感。钦天监给他换上了合身的、面料细软的青色官服,配了块出入监内的腰牌,又拨了两个伶俐的小厮伺候起居。但他依旧住在那个清静小院,每日作息,与在守拙园时似乎并无不同,只是教导他的人,从周翰林换成了监正袁天罡。

袁监正的教导方式,与周翰林又自不同。他并不急于让阿卯学习繁复的星官体系或钦天监秘传的推演公式,反而更注重“静观”与“养神”。

每日清晨,天色未曙,阿卯便需至观星台顶层,面对浩瀚苍穹,静坐凝神。袁监正要求他,不刻意去“算”,不执着于“看”,只是放松心神,去“听”星辰的呼吸,去“感”天地的脉动。起初,阿卯只觉得茫然,京城上空的星辰,似乎被一层无形的、来自人间烟火的喧嚣所干扰,远不如樵云山那般清澈亲近。但当他怀抱着那方依旧沉寂的螭纹砚,依循着袁监正传授的独特吐纳法门,渐渐沉静下来时,那些遥远的星光,仿佛真的透过重重阻碍,一丝丝、一缕缕地,与他心神深处那幅地脉星图产生了微弱的共鸣。

他能“听”到,落鹰涧那个“虚无之点”如同一个不祥的音符,持续地、低沉地嗡鸣着,拉扯着周遭的星辉与地气。这种感应,比在路途上更加清晰,也更加令人不安。

除了静观,袁监正开始允许他有限度地进入钦天监的“典籍库”。那是一座位于监署地下的巨大石室,终年燃着不灭的鲸油长明灯,空气里弥漫着古老纸张和防虫草药混合的气息。书架高耸入顶,密密麻麻陈列着无数竹简、帛书、纸卷,有些甚至残破不堪,字迹漫漶。

这里的藏书,远非守拙园可比。不仅有历代官修的《星历》、《天文志》、《律历志》,更有大量私人观测笔记、孤本算法,甚至一些被正统视为“杂流”、“外道”的秘术残篇。

袁监正并不指定他读什么,只道:“你之天赋,在于‘契合’而非‘记忆’。于此库中,随缘翻阅,或许能有触类旁通之得。”

阿卯如同掉进米缸的小鼠,起初被那浩瀚书海震得无所适从。他识字本就不多,许多典籍对他而言如同天书。但他记住先生的话,不执着于读懂每一个字,而是凭着那种独特的图形与脉络感知,去“感受”书卷中蕴含的“意”。

他翻看古老的《甘石星经》,那些用古朴篆文书写的星宿描述他大半不懂,但附着的星图,那些线条的勾勒方式,却让他感到一种原始的、贴近自然的韵律。他翻阅前朝某位不仕星算师的《地枢杂录》,其中关于“地气如龙,穿行山泽,有其腧穴,亦有其痼疾”的论述,虽言语晦涩,却与他感知到的地脉景象隐隐相合,让他看得入了迷。

这一日,他在库房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木架上,发现了一卷以不知名兽皮鞣制而成的册子,没有书名,入手沉重,散发着一种比周围典籍更加古老沧桑的气息。

他好奇地打开。册子内页并非文字,而是一幅幅用暗红色、疑似朱砂混合了其他材料绘制的、极其繁复诡异的图案。那些图案,既非星图,也非地图,更像是一种抽象的、描绘能量流动与交织的“脉络网”。线条扭曲盘旋,节点密布,有些地方浓重如血痂,有些地方则淡至虚无。

阿卯看不懂,但当他目光落在那些图案上时,怀中的螭纹砚,竟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、却无比清晰的震动!与此同时,他灵台中的地脉星图也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,荡漾起来,与兽皮册上的某些图案产生了模糊的对应!

这册子……不寻常!

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,捧着册子,想去寻袁监正询问。刚走出典籍库,便迎面遇上了两位正在廊下低声交谈的博士。一位是那日正堂上面容严肃、曾出言质疑过他的刘监副,另一位则是负责保管典籍的孙博士。

孙博士眼尖,一眼就看到了阿卯手中那卷与众不同的兽皮册,脸色微变,上前一步拦住了他:“陈……灵台郎,你手中所持,是何物?”

阿卯老实答道:“是在那边架子上找到的,没有名字,画着些奇怪的图。”

孙博士接过册子,仔细看了看,眉头紧锁,对刘监副道:“刘大人,此物……似是前朝‘星魔’洛无涯留下的《伏乱谱》残卷之一,因其学说悖逆常伦,描绘诸多灾异乱象,早已被列为禁册,封存不看。怎会流落在此处普通书架上?”

刘监副闻言,脸色一沉,目光锐利地看向阿卯:“陈灵台郎,你年纪尚小,不知深浅。此类邪异之物,最易蛊惑心神,引人歧途。你从何处得来?可是有人指引?”他话语中带着审视,似乎怀疑阿卯接触此物别有用心。

阿卯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到,往后缩了缩,讷讷道:“没……没有人指引。我就是……就是随便翻到的。我觉得……上面的画,好像……好像在哪里见过……”

“见过?”刘监副冷笑一声,“此谱所载,皆是天地崩坏、星辰陨落之象,乃大不祥!你小小年纪,从何见得?莫非是受了什么邪祟侵染,与此物产生了共鸣不成?”

他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,隐隐将阿卯与“邪祟”联系在一起。周围的几个小吏和博士也围拢过来,窃窃私语,看向阿卯的目光多了几分异样。

阿卯又急又委屈,小脸涨得通红,想要辩解,却不知从何说起,只能紧紧攥着衣角,眼中已有了泪光。

“何事喧哗?”一个温和而威严的声音响起。袁监正不知何时走了过来。

孙博士连忙将事情禀报。刘监副亦沉声道:“监正大人,此子接触《伏乱谱》此等禁物,竟言有所感,下官恐其心性未定,易受邪说侵蚀,玷污我钦天监清誉。”

袁监正接过那卷兽皮册,只是略略翻看,目光在那暗红色的诡异图案上停留片刻,又看向泫然欲泣、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脊背的阿卯。

他并未如刘监副那般如临大敌,反而若有所思,问道:“阿卯,你且说说,你觉得这图,像什么?在何处见过?”

阿卯得到机会,连忙指着图谱上一处线条纠缠、颜色深黯的区域,又指了指东南方向,带着哭腔道:“这里……这里很像落鹰涧那个‘洞’!它在吸东西!还有这里,”他又指向另一处脉络断裂、星点黯淡的图案,“像……像被吸走了‘力气’的星星!先生,这图……画的就是‘星殒’吗?”

他这话一出,刘监副和孙博士等人脸色再变!《伏乱谱》被禁,正是因其描绘的诸多灾异之象,被认为耸人听闻,扰乱人心。而阿卯所指出的这两处,竟与现实中发生的“星殒”前兆如此吻合?!

袁监正眼中精光一闪而逝,他轻轻合上册子,对刘监副等人淡淡道:“洛无涯其人,学说虽偏激,却未必全无价值。非常之时,当行非常之法。此谱既与当前异象有所关联,便不算无用之书。”

他看向阿卯,语气缓和:“阿卯,你能于此浩瀚书库中,独独感应到此谱,并窥见其与现实的联系,这便是你的缘法,亦是你的天赋。此谱,暂且由你保管研习。若有不解,可随时来问老夫。”

“监正大人!此乃禁册!让一稚子研习,恐有不妥!”刘监副急道。

“禁与否,在于其用,而非其本身。”袁监正摆摆手,语气不容置疑,“阿卯乃‘星算者’,其路注定与他人不同。老夫自有分寸。”

刘监副等人虽心有不甘,却也不敢再反驳,只得悻悻退下。

袁监正将兽皮册交还给阿卯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莫怕,也莫要被他人之言所扰。循着你的本心去感知,去探索。这《伏乱谱》……或许正是揭开‘星殒’之谜的一把钥匙。”

阿卯捧着那卷沉甸甸的、带着冰凉触感的兽皮册,看着袁监正温和而充满信任的目光,心中的委屈渐渐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。他用力点了点头。

回到小院,阿卯迫不及待地再次打开《伏乱谱》。这一次,有了袁监正的首肯,他心中少了许多顾虑,更加专注地沉浸其中。

图谱依旧晦涩难懂,但借助螭纹砚那微弱的共鸣,以及自身对星殒之象的切身感应,他渐渐能从那些扭曲的线条和节点中,“读”出一些模糊的信息。那不仅仅是描绘灾异,更像是在用一种极其抽象的方式,阐述天地能量(星力、地气)在某种极端状态下的运行、冲突、崩坏与……可能的“疏导”或“转化”之道?

当他心神完全沉浸在一幅描绘“星力逆流,地脉倒灌”的图案时,怀中的螭纹砚再次传来清晰的悸动!这一次,不再是微弱的共鸣,而是一丝极其精纯的、带着清凉意蕴的气息,自砚台深处流出,顺着他的手臂,缓缓渡入那兽皮图谱之中!

诡异的一幕发生了!

那暗红色的图案,在接触到这股气息的瞬间,仿佛活了过来!线条开始微微扭动,节点明灭不定,一幅更加动态、更加清晰的能量流转景象,赫然呈现在阿卯的“眼前”(灵识之中)!他甚至能“看”到,在那星力与地气疯狂冲突的核心,有几个极其微小、却至关重要的“节点”,仿佛是整个乱局的枢纽!

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阿卯心神剧震,猛地从那种沉浸状态中脱离出来。兽皮册恢复原状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。

但他知道,那不是幻觉。螭纹砚在帮助他!帮助他解读这卷神秘的《伏乱谱》!

他紧紧握着砚台,感受着其中似乎消耗了不少、再次变得微弱的灵性,心中充满了激动与感激。这条路或许艰难,或许布满荆棘与非议,但他并非独自一人。

他有先生,有袁监正,有这方沉默却始终相伴的古砚。

还有这卷……或许藏着救世之法的,《窥天秘卷》。

夜色渐深,钦天监的小院内,灯火长明。少年灵台郎伏案于古老的图谱之前,眉头紧蹙,神情专注,一条充满未知与挑战的、通往天地奥秘深处的崎岖小径,已在他脚下,悄然延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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