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卯那“与小鹿说话”的比喻,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清水,瞬间在观文殿内引发了无声的沸腾。满殿朱紫公卿,有人愕然,有人嗤笑,有人若有所思,更有人眼中精光闪烁,不知在盘算着什么。
龙椅之上,永和帝脸上的温和笑意淡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。他并未立刻表态,只是目光如炬,久久地停留在阿卯那张犹带稚气却目光清正的脸上。这孩子的话语太过质朴,甚至有些“蠢”,却偏偏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、直抵事物本质的力量。这与他过往接触过的任何方士、能人异士都截然不同。
“荒谬!”吏部王侍郎再次出声驳斥,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,“陛下!星象运转,地脉变迁,乃天地至理,岂是儿戏般的‘与小鹿说话’所能比拟?此子分明是词穷理屈,故弄玄虚!若依此等虚妄之言决断国策,岂非贻笑大方,动摇国本?”
“王大人所言极是!”另一位御史紧随其后,“臣闻此子曾研习前朝禁书《伏乱谱》,此书记载皆乃灾异乱象,邪说悖论!其心可诛!恳请陛下明察,将此子交由有司,详查其来历及所修邪法,以免祸乱朝纲!”
矛头直指阿卯所学,甚至要将他下狱查办!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。
袁监正脸色一沉,霍然起身,朝着御座躬身一礼,声音铿锵:“陛下!阿卯年幼,言语朴拙,然其心赤诚,其能属实!樵云山崩,若非他预警于前,拼死示警于后,黑水、鹰嘴岩两村数百户生灵早已涂炭!此乃青州府、樵云县有案可查之实绩,岂是‘虚妄’二字可以抹杀?!”
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王侍郎等人,继续道:“至于《伏乱谱》,其学说虽有偏激之处,然其中亦不乏对天地异象之深刻洞察。非常之时,当用非常之法。阿卯能从中寻得与当前‘星殒’之兆相合之理,并已验证‘星枢共鸣’之法可行,此乃其天赋异禀,亦是我钦天监应对天地大劫之契机!若因噎废食,固步自封,坐视灾劫蔓延而无所作为,才是真正愧对陛下,愧对天下黎民!”
袁监正一番话,有理有据,掷地有声,更是将问题拔高到了“应对天地大劫”的层面,顿时将王侍郎等人的攻讦压了下去。
永和帝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,目光在袁监正和阿卯之间流转,最终缓缓开口:“袁爱卿稍安勿躁。王卿等亦是出于谨慎。”他顿了顿,看向阿卯,“陈阿卯,朕再问你,你既言能与星枢‘说话’,可知那落鹰涧‘星殒’之兆,源于何处?又将终于何时?对我大雍国运,有何影响?”
这三个问题,一个比一个犀利,直指核心,更是关乎王朝气运!
袁监正心头一紧,这正是他最担心阿卯被问及的问题!关于“道损”的本源猜测,绝不可在此刻公之于众!
阿卯也感受到了问题的沉重。他想起先生的再三叮嘱,又感受到怀中螭纹砚传来的、带着警示意味的微微震动。他抬起头,看向永和帝,小脸上满是认真与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。
“回陛下,”他努力组织着语言,避开“道损”二字,“那个地方的‘病’,很深很深。像是……像是树根烂掉了,还在不停地往外面吐黑水。它什么时候好……臣不知道。但臣知道,如果不想办法给它‘治病’,它吐出来的黑水会越来越多,可能会……可能会让更大地方的树都生病。”
他用手比划着,试图描述那种蔓延的趋势:“至于国运……臣不懂。臣只知道,地脉就像是人的血脉,星星就像是……像是天上的灯。血脉不通,灯也不亮了,人就会生病。天地生病了,住在天地间的人,肯定……也不会好过。”
他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,也没有妄言国运,只是用最朴素的比喻,阐述了一个天地人相关的道理。这番回答,既未触及不能言说的核心秘密,又巧妙地将个人安危与王朝命运联系在了一起,隐隐契合了“天人感应”之说。
永和帝深邃的眼眸中,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。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精准答案,但这孩童的回答,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超越具体术数的、更为宏大的视角。
殿内再次陷入沉默。阿卯的回答,像是一团棉花,让那些准备继续攻讦的人有种无处着力的感觉。
就在这时,一个一直坐在角落、未曾发言的老者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他身着简朴的灰色道袍,须发皆白,面容清癯,仿佛与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格格不入。此人乃当朝国师,玄微真人,平素深居简出,极少参与朝会,今日竟也出席了这“问天宴”。
玄微真人目光平静地看向阿卯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:“小友,你言天地如人身,星脉如灯烛。然,医者治病,需明经络穴窍,知寒热虚实。你感知那‘病根’,可知其位于天地之‘何经何络’?属‘寒’属‘热’?是‘虚’是‘实’?”
这个问题,不再纠缠于能力真伪或祸福吉凶,而是直接切入了星象地脉之学的专业领域,其深度与角度,远超王侍郎等人的诘难!显然,这位国师,是真正的修行中人!
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阿卯,想看他如何应对这真正内行的考较。
阿卯眨了眨眼,似乎被这个问题吸引了。他歪着头想了想,然后伸出小手,在空中虚划起来,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图谱。
“它不在一条‘线’上,”阿卯一边比划一边说,言语依旧笨拙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,“像是在……好几条线打结的地方。很‘乱’,也很‘紧’。感觉……不热,也不冷,是……是‘空’的,但又拼命想抓住东西填满自己。像是……像是饿极了,什么都想吃掉。”
他描述的,正是他对那“道损”之疮的感受——位于多重星轨地脉交汇节点(经络打结),属性非寒非热而是趋向“寂灭”(空),表现则为疯狂的吞噬(饿极了)。
玄微真人听着,古井无波的脸上,第一次露出了极其细微的动容之色。他缓缓站起身,对着御座微微躬身:“陛下,此子所言,虽言语稚嫩,却隐隐触及‘星殒’之本相。其所感之‘空’与‘吞噬’,与古籍中某些关于天地法则失衡之记载,颇有暗合之处。”
他转向阿卯,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与认可:“小友感知之敏锐,已非常人可及。然,知其病,还需知其方。你既言欲与之‘说话’,引导其走向他路,可知‘他路’在何方?又以何为‘言语’?”
这已是将阿卯放在了平等论道的位置上!
阿卯看着这位气质出尘的老者,能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,反而有一种真诚的探究。他摸了摸怀中的螭纹砚,感受到其中那丝灵性传来的、带着鼓励的暖意,勇气倍增。
“路……路在它自己里面。”阿卯认真地说,“它把自己原来的样子忘了,堵死了。我要做的,不是给它指一条新路,而是……而是帮它想起来,它本来是可以呼吸的,可以……可以让东西好好流动的。至于‘言语’……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:“就是……就是找到它还能听懂的那个‘调子’,轻轻地,一遍一遍地,哼给它听。”
“找回本来……哼唱其调……”玄微真人喃喃重复着,眼中异彩连连,最终,他朝着永和帝深深一揖,“陛下,此子乃天赐之才,其所言所行,虽看似朴拙,却暗合‘道法自然’、‘无为而治’之至理。老臣以为,于这‘星殒’之劫,或可一用。”
连深居简出、地位超然的国师都如此说,殿内形势瞬间逆转!
永和帝看着台下那虽然紧张却目光清澈坚定的少年,又看了看神色郑重的袁监正和玄微真人,心中已然有了决断。他抬手止住了还想说什么的王侍郎等人,朗声道:“既然袁爱卿与国师皆以为此子可信可用,那朕便准其所请。着钦天监全力应对‘星殒’之兆,陈阿卯可参与其间,一应所需,由内帑支应。望尔等不负朕望,早日厘清天象,安定人心!”
“臣等领旨!谢陛下隆恩!”袁监正连忙拉着阿卯跪下谢恩。
一场风波,看似以阿卯和钦天监的胜利告终。然而,阿卯能感觉到,那些隐藏在歌舞升平下的审视、忌惮与贪婪的目光,并未消失,只是暂时隐忍了下去。
问天宴散,阿卯跟着袁监正走出宫门,夜风拂面,带着一丝凉意。他回头望了望那巍峨深邃的宫城,心中没有多少喜悦,反而沉甸甸的。
“先生,”他轻声问,“他们……真的信了吗?”
袁监正摸了摸他的头,望着夜空中的繁星,喟然长叹:“信与不信,有时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你展示了你的价值,也展现了你的……不可控。在这权力的棋局中,这既是护身符,也是……催命符。阿卯,从今日起,你才算是真正踏入了这漩涡之中。前路艰险,你好自为之。”
阿卯似懂非懂,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的螭纹砚。砚台传来稳定的暖意,仿佛在告诉他,无论前路如何,它都会与他同行。
星穹之下,宫门之外,少年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,却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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