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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时间:周六凌晨 4:03

地点:市一院产科手术室

无影灯把手术台照得惨白。孕妇躺在台上,腹部的妊娠纹在灯光下像干涸河床的裂纹。她已经上了呼吸机,但血氧饱和度仍然在87%徘徊,呼吸机的参数已经调到极限。

苏清媛站在手术台右侧,盯着监护仪。剖宫产手术进行了十五分钟,产科刘主任的手正在子宫内操作。

“胎儿头位,准备娩出。”刘主任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。

“产妇血氧又掉了——84%!”麻醉医生急声道。

苏清媛立刻调整呼吸机参数,增加PEEP的同时给予肺复张手法。她的手放在产妇胸廓上,感受着肺的顺应性——像两块浸水的海绵,沉重而僵硬。

“我需要更多的氧合。”她看向麻醉医生,“能不能给一氧化氮吸入?”

“孕妇用一氧化氮?没有足够数据支持……”

“ARDS指南里有,而且她现在是救命。”苏清媛的语速快而坚决,“稀释到20ppm,我来调整呼吸机同步。”

麻醉医生犹豫了一秒,点头。一氧化氮可以扩张肺血管,改善通气-血流比值,但用在孕晚期患者身上确实冒险。

就在这时,手术室电话响了。巡回护士接起,脸色变了:“苏主任,急诊科电话——林主任被医务科带走了,说是要‘配合调查’。”

手术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。

苏清媛的手停在呼吸机面板上。三秒钟,她深吸一口气:“先处理眼前。一氧化氮上。刘主任,继续手术。”

她的声音异常平静,但握着调节钮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。

4:17

胎儿娩出。是个男孩,体重只有1.8公斤,皮肤青紫,没有哭声。

新生儿科医生立刻接过,放在辐射台上进行复苏。正压通气、胸外按压、脐静脉给药……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。

苏清媛没有分心去看孩子。她的全部注意力还在产妇身上——胎儿娩出后,腹压骤降,可能导致血流动力学急剧变化。

果然,监护仪报警。

“血压掉到70/40!”

“快速输液,去甲肾上腺素上调剂量。”苏清媛的手已经在调整血管活性药泵,“查血气,看看是不是有羊水栓塞早期表现。”

羊水栓塞是产科最致命的并发症,死亡率超过80%。如果发生,产妇可能在几分钟内死亡。

血气结果很快出来:pH 7.25,乳酸8.7 mmol/L,D-二聚体急剧升高。

“高度怀疑羊水栓塞早期。”苏清媛看向刘主任,“我需要紧急启动羊水栓塞抢救流程。你们继续缝合子宫,我来管理循环和凝血。”

她开始下达一连串医嘱:大剂量糖皮质激素、凝血因子输注、维持血管活性药物、准备可能需要的体外膜肺氧合(ECMO)。

每一个决定都在刀尖上行走。羊水栓塞的治疗充满矛盾——既要抗过敏又要维持血压,既要抗凝又要防出血。

手术室的电话又响了。

护士接起,小声说:“苏主任,是医务科刘科长,问您手术结束后能不能去一趟……”

“告诉他,”苏清媛头也不抬,“我在抢救病人,病人死了我负责,其他事等病人活了再说。”

这话说得很重。护士不敢重复,只好对着电话说:“苏主任在抢救,暂时过不去。”

5:30

产妇的生命体征终于暂时稳住。血压维持在90/50,血氧回到91%,虽然仍低,但不再继续恶化。

子宫缝合完毕。产妇被转运到ICU,ECMO团队已经待命——如果情况恶化,随时准备上人工肺。

苏清媛脱下手术衣,后背全湿透了。她走到新生儿辐射台旁,早产儿已经插管,用着呼吸机,小小的胸口规律起伏。

“能活吗?”她问新生儿科医生。

“现在看可以。但28周早产,后续还有呼吸窘迫、颅内出血、感染各种关要闯。”

苏清媛点点头。她洗了手,走出手术室,在走廊里掏出手机。

十三个未接来电,八条未读信息。有刘科长的,有陈副院长的,还有一条是林砚两小时前发的:

“配合调查中,勿担心。产妇和孩子优先。”

发送时间:4:05。正是手术最紧张的时刻。

苏清媛握紧手机,走向行政楼。

6:00,行政楼小会议室

林砚坐在会议桌一侧,对面是医务科刘科长和两个院办的人。桌上摊着一份打印的举报信。

“林主任,”刘科长语气还算客气,“今天凌晨我们收到这封实名举报,指控你在椅子事件中存在‘过度检查、违规上报、损害医院声誉’的行为。院里需要做个了解。”

林砚拿起举报信。举报人自称是某社区医院的副院长,洋洋洒洒写了三页,核心意思是:林砚在筛查中扩大范围,将普通老年病归咎于椅子,造成恐慌;绕过正常程序上报,破坏医联体关系;还质疑他的动机——“是否有经济利益驱动”。

很典型的举报套路:用部分事实包裹恶意揣测。

“筛查标准是我和苏主任根据流行病学数据共同制定的。”林砚放下信,“所有阳性病例都有实验室证据支持。至于上报程序——当发现可能危及公众健康的风险时,医务人员有义务及时上报,这是《执业医师法》的规定。”

“但举报信里说,你们把一些高血压、糖尿病并发症都归为椅子导致。”院办的人插话。

“我们只归因有明确病理生理关联的病例。”林砚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,“这是筛查病例的详细分析。二十三例确诊患者中,二十一例有明确的器官损伤证据,两例是早期生化指标异常。没有一例是普通慢性病。”

他把文件推过去。那是他昨晚连夜整理的,每个病例都有实验室报告、影像资料、病理机制分析。

刘科长翻看着,眉头逐渐皱紧。

“举报人还说,你们和疾控中心的人‘过从甚密’,可能涉及利益输送。”另一个院办的人说。

这话更荒唐了。

林砚反而笑了:“我和苏主任是医生,疾控中心是公共卫生机构。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密切合作,是职责所在。如果这叫‘过从甚密’,那每次医院感染暴发时,感控科和疾控中心的合作算什么?”

会议室安静了。林砚的回答滴水不漏,而且有数据支撑。

“林主任,我们不是怀疑你。”刘科长叹了口气,“但举报信是实名的,院里必须走流程。而且……”

他压低声音:“今天凌晨,不止这封举报信。还有几个‘上面’的领导,打电话给陈副院长,问我们医院是不是在‘搞运动’‘抢风头’。”

这才是真正的压力。举报信只是个由头。

“陈副院长怎么说?”林砚问。

“他说医疗问题归医疗,行政问题归行政。”刘科长看着他,“但他的意思是,你和苏主任,最近要低调点。筛查可以继续,但对外发言、媒体接触,必须经过院里统一安排。”

这是软性的限制。可以工作,但不能发声。

林砚沉默了几秒:“我只有一个要求:重症患者的救治不能受影响。那个孕妇、那个三度房室阻滞的老人、还有可能出现的其他重症病例,我们必须有完全的医疗决策权。”

“这个自然。”刘科长点头,“治病救人永远是第一位的。”

会议结束。林砚走出行政楼时,天已经亮了。晨光熹微,医院广场上开始有早起的病人散步。

他在台阶上看见了苏清媛。

她靠着柱子站着,白大褂敞着,里面还是手术室的刷手服,脸上有明显的疲惫。

“产妇稳定了,孩子也活着。”她先开口,“ECMO团队待命,但暂时没用上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林砚走到她身边,“你呢?”

“我没事。”苏清媛看着他,“他们怎么说?”

林砚简要说了情况。

苏清媛听完,冷笑一声:“举报信?利益输送?他们也就这点手段了。”

“但有效。”林砚说,“至少可以暂时限制我们发声。”

“那就让他们限制。”苏清媛站直身体,“我们本来也不是为了发声。我们是为了救人。”

她说得对。无论外界如何纷扰,医院的核心永远是治病救人。

“筛查今天继续吗?”林砚问。

“继续。”苏清媛说,“但我会调整策略。重点从‘寻找病例’转向‘重症预警’。发现异常立即干预,减少恐慌。”

这是更务实的做法。在压力下调整战术,但绝不放弃核心目标。

两人并肩走向食堂。清晨的医院食堂刚开门,熬粥的蒸汽弥漫在空气里。

“你吃了吗?”林砚问。

“没。做完手术就过来了。”

“一起吧。”

他们打了粥和馒头,在靠窗的位置坐下。周围已经有早班的医护人员,看见他们,有人点头致意,有人眼神复杂地避开。

消息传得很快。

“林砚,”苏清媛忽然低声说,“如果压力继续加大,如果他们用更激烈的手段……”

“那就见招拆招。”林砚说,“但有一件事我确定:只要我们救的人足够多,积累的病例证据足够扎实,最后真相就压不住。”

“你在赌。”

“我在做医生该做的事。”林砚看着她,“你也是。”

苏清媛低头喝粥。热粥的温度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。

许久,“那个孕妇,在她意识还清醒的时候,拉着我的手说,她不怕死,但怕孩子没妈妈。”

林砚的手顿了顿。

“所以我必须让她活下来。”苏清媛的声音很轻,但坚定,“不只她,所有因为那些椅子受害的人,我们都要让他们活下来。这是对那些想压住真相的人,最好的反击。”

林砚看着她。晨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,能看到细小的绒毛,也能看到眼底血丝和不容动摇的光芒。

“嗯。

8:30,重症监护室

孕妇醒了。

苏清媛站在床旁,看着患者慢慢睁开眼睛。呼吸机还在工作,但参数已经下调。监护仪显示:血氧95%,血压100/60,心率110。

“孩子……”患者用口型说,声音被气管插管挡住。

苏清媛俯身,在她耳边说:“男孩,1.8公斤,在新生儿ICU。活着。”

患者的眼泪涌出来,顺着眼角流进鬓发。

苏清媛握住她的手:“你现在要做的,就是好好配合治疗。肺损伤在好转,但还需要时间。孩子在等你。”

患者点头,闭上眼睛,眼泪还在流。

苏清媛走出ICU时,在走廊里遇到了新生儿科主任。

“孩子情况稳定了。”主任说,“虽然早产,但肺表面活性物质已经给了,呼吸机支持顺利。不出意外的话,能活。”

这是今天第一个好消息。

苏清媛靠在墙上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连续三十多个小时的紧绷,在这一刻稍微松懈了一点。

手机震动。是疾控中心实验室主任:

“苏主任,我们在椅子填充物里发现了更严重的东西——多环芳烃类物质,强致癌物。而且,有一批椅子的加热元件绝缘层不合格,可能漏电。”

漏电?

苏清媛的背脊一凉。如果椅子漏电,那么使用者可能遭受电击——轻微电击可能被误认为是“理疗效果”,但实际上可能干扰心脏电活动,诱发心律失常。

这能解释那些心脏传导阻滞病例吗?

她立刻给林砚打电话:“新发现:椅子可能漏电。我需要所有心脏相关病例的详细心电图资料,特别是发作时的动态心电图。”

“漏电?”林砚的声音严肃起来,“如果是这样,那么那些‘不明原因’的心律失常……”

“可能不是化学损伤,而是电损伤。”苏清媛说,“或者两者叠加。”

这是一个重大突破。如果是电损伤,那么危害更加直接和迅速,也更容易通过实验验证。

10:00,心内科电生理实验室

林砚调出了所有心脏病例的动态心电图记录。在专业软件的分析下,一个规律浮现出来:

所有发生传导阻滞或严重心律失常的患者,在发病前的心电图上,都能看到微小的、非特异性的ST-T改变。这些改变分布没有冠脉供血区域特征,更像是——弥漫性心肌电活动异常。

“像轻微电击后的心肌反应。”电生理主任指着屏幕,“你看这个患者的动态心电图,在社区医院理疗后两小时,出现了短暂的一度房室阻滞,然后自行恢复。这很符合轻微电击后的心脏反应。”

“能验证吗?”

“可以。我们需要一台同型号的椅子,在安全条件下测试漏电情况。”电生理主任说,“但需要厂家配合,或者至少有一把召回封存的椅子。”

林砚立刻打电话给疾控中心。对方同意提供一把封存椅子做安全性测试。

测试安排在下午两点。

14:30,市疾控中心安全检测室

椅子被固定在绝缘台上。检测员连接了漏电流测试仪、接地电阻测试仪、绝缘耐压测试仪。

苏清媛和林砚站在观察窗外,隔着玻璃看着。

“开始加热。”检测员说。

加热垫温度逐渐上升:30度,35度,40度……

当温度达到42度时,漏电流测试仪的指针开始抖动。

“有漏电流。”检测员报告,“0.8毫安,持续存在。”

0.8毫安,远低于人体感知阈值(1毫安),但足以影响心脏电活动——特别是对于已有心脏基础疾病的老年人。

更严重的是,当检测员模拟“坐上去”的负载时,漏电流突然飙升到3.2毫安。

“绝缘层在受压后破损。”检测员拆开椅子,指着加热垫边缘,“你看这里,绝缘材料太薄,反复加热冷却后脆化,人体重量一压,就可能接触内部电热丝。”

拍照,录像,数据记录。

铁证如山。

苏清媛看向林砚。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,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复杂情绪——既有发现真相的释然,也有面对这个真相的沉重。

一把椅子,双重危害:化学毒性+电击风险。而这样的椅子,在全市有三百多把,被最脆弱的人群——老人、孕妇、慢性病患者——使用了至少九个月。

“报告什么时候能出来?”林砚问检测员。

“两小时。但这是初步结果,正式报告需要三天。”

“两小时够了。”林砚说,“我们需要立即更新筛查方案,增加心脏电生理专项检查。”

“我去安排。”苏清媛已经拿出手机。

17:00,转折点

孕妇的血气分析结果出来了:氧合指数从150上升到210,达到拔管标准。

苏清媛在ICU亲自为她拔除气管插管。患者咳嗽了几声,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——这是她三天来第一次自主呼吸。

“孩子……”她哑着嗓子说。

“明天可以让你看照片。”苏清媛说,“现在先好好呼吸。”

患者点头,泪水又涌出来。但这次,是活下来的眼泪。

同一时间,林砚拿着电击风险的初步报告,走进了陈副院长的办公室。

他把报告放在桌上。

陈副院长看完,沉默了很久。窗外暮色渐沉,办公室没有开灯,只有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。

“这个证据,足够刑事立案了。”他最终说。

“但首先要控制危害。”林砚说,“我建议立即对所有已召回椅子进行全面安全检测,同时扩大筛查范围至所有接触者——不仅是坐过的,还包括在同一空间长时间停留的医护人员和家属。”

“你知道这需要多少资源吗?”

“知道。”“但如果不做,可能还有更多隐性受害者。”

陈副院长站起身,走到窗边。他看着楼下医院广场上的人来人往。

“林砚,早上的举报信,院党委会研究后决定:不予立案。因为你提供的医疗证据,充分证明了筛查的必要性。”

这是一个重要的支持信号。

“但压力不会消失。”陈副院长转过身,“那些椅子牵扯的利益方,不会轻易罢休。你和苏主任,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
“我们有。”林砚说。

“那就继续做。”陈副院长坐回桌前,“需要什么资源,打报告,我批。但记住:所有行动,必须合法合规,证据链必须完整。这是保护你们自己,也是保护医院。”

“明白。”

林砚走出办公室时,天已经完全黑了。走廊的灯亮着,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他走到急诊科,在ICU外的走廊里看见了苏清媛。她坐在长椅上,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,正在看新生儿科传来的婴儿照片。

林砚在她身边坐下。

“孩子照片?”

“嗯。”苏清媛把平板转给他看,“长得很像妈妈。”

照片里,早产儿躺在保温箱里,身上连着各种管线,但眼睛睁开了,黑溜溜的。

“产妇能看了吗?”林砚问。

“明天。”苏清媛收起平板,“林砚,我今天一直在想……我们救了这个孕妇,这个孩子。但那些已经去世的人呢?那些因为椅子诱发心梗、脑出血去世的人,我们救不回来了。”

她的声音里有种深重的无力感。

林砚沉默了一会儿。

“医学就是这样。”“我们永远在跟死亡抢人。有时候抢赢了,有时候抢输了。但只要我们还在抢,就还有希望。”

苏清媛转头看他。走廊的灯光在她眼里映出细碎的光。

“你知道吗,”“有时候我觉得,你比我更像急诊科医生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你有一种……近乎固执的‘要救’的劲头。”苏清媛笑了笑,“不管面对多复杂的病情,多麻烦的行政压力,你总是在想‘怎么救’,而不是‘该不该救’。”

林砚想了想:“也许是因为,在手术台上,每一秒钟的犹豫,都可能意味着死亡。所以习惯了不犹豫。”

“这是个好习惯。”苏清媛站起来,“继续保持。”

她也离开了。走廊里只剩下林砚一个人。

他坐着,看着ICU紧闭的门。

门后,是那个刚刚拔管的孕妇,是那个保温箱里的早产儿,是无数因为他们调查而可能避免伤害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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