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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夜,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中流逝。

高玉良不知道自己枯坐了多久。牛奶早已凉透,表面凝出一层薄薄的膜。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,背脊挺得笔直,像一尊渐渐失去温度的雕像。只有偶尔划过眉间的沉重,和眼底深处剧烈翻涌的暗流,透露出这平静表象下的惊涛骇浪。

“问心无愧”。

妻子的声音,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,在他空旷的脑海中回荡,然后与女儿清澈的疑问、开发区老人浑浊的目光、祁同伟不甘的嘶吼、李达康讥诮的嘲讽、沙瑞金深邃的审视……无数声音、无数面孔交织碰撞,最终化为一片尖锐的、令人耳鸣的噪音。

他猛地睁开眼,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,像是溺水之人刚刚浮出水面。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在台灯下闪着微光。

不行。不能再这样困坐下去。

他需要做点什么。必须做点什么。哪怕只是最微小、最笨拙的挣扎,也好过坐以待毙,在这无声的围剿中被无形的绳索慢慢勒紧。

他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吸进足够的氧气来驱散脑中的混沌。然后,他伸出手,动作有些僵硬,但目标明确——拿起了书桌上那个红色保密电话的话筒。

手指悬在按键上方,微微颤抖。这不是他平时办公用的那部电话。这部电话的线路更直接,也更隐秘。他几乎要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——给老领导,那位已经退居二线、但影响力犹在的“汉东老人”。他想倾吐,想寻求指点,哪怕只是一两句宽慰,或者一个模糊的方向。

然而,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按键的瞬间,他停住了。

说什么呢?诉苦吗?抱怨沙瑞金借题发挥,指责李达康咄咄逼人,感慨世态炎凉,人心叵测?还是为自己的“山头”嫌疑辩解,为祁同伟的提拔受阻鸣不平?

不,不能打。老领导虽然顾念旧情,但他早已远离权力中心。这个时候找他,除了让他为难,除了暴露自己的慌乱和虚弱,没有任何好处。甚至,这通电话本身,就可能成为新的把柄——看,高玉良果然坐不住了,开始到处找关系、搬救兵了。

他缓缓放下了话筒,金属与底座接触,发出轻微而沉闷的“咔哒”声。在寂静的书房里,这声音格外清晰,仿佛为他刚才内心激烈的冲动画上了一个无奈的休止符。

此路不通。至少在明确局势之前,此路不通。

他靠回椅背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桌面。目光落在对面书架上,那里整齐码放着他多年积累的书籍、文件、笔记,还有他与各届学生、同僚的合影。其中一张,是他与祁同伟多年前的合影,背景是汉东大学的校门,那时的祁同伟穿着洗得发白的警服,笑容腼腆而充满朝气,眼神明亮,满是憧憬。那时的自己,也年轻许多,眉宇间是学者特有的清朗和从容。

物是人非。

他将视线从照片上移开,仿佛被那过去的影像灼伤。视线掠过书架,落在旁边墙上悬挂的一幅字上,那是他自己手书的诸葛亮《诫子书》中的一句:“非淡泊无以明志,非宁静无以致远。”

淡泊?宁静?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。身陷如此漩涡,如何淡泊?四面楚歌,如何宁静?这曾经用以自勉的箴言,此刻看来,竟充满了反讽的意味。

不,不能坐以待毙。被动等待,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利。沙瑞金在观察,李达康在进攻,其他人在观望。他必须主动做点什么,打破这个僵局,至少,要发出自己的声音,表明自己的态度。

不是通过私下打电话,不是通过任何可能被解读为“串联”、“运作”的方式。

而是通过工作。通过他分管的,实实在在的工作。

思路一旦打开,就像在黑暗的迷宫中找到了一丝微光。高玉良的精神陡然一振。他重新坐直身体,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开关,更明亮的光线驱散了角落的黑暗。他拉过一叠空白稿纸,拿起钢笔。

笔尖悬在纸面上方,墨迹将滴未滴。他需要找到一个切入点,一个既能体现他作为省委副书记的格局和担当,又不显得刻意针对或自我辩白的切入点。这很难,如同在布满荆棘的悬崖上寻找一条可以下脚的小径。

常委会上沙瑞金强调反对“山头主义”,倡导团结实干。李达康攻击他“搞团团伙伙”、“任人唯亲”。那么,他就从这个角度破题。

笔尖落下,力道透纸背。

标题是:《关于新形势下进一步加强干部队伍建设,树立正确选人用人导向的几点思考》。

他写得很慢,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。他谈历史经验,谈当前形势,谈中央精神。他强调“五湖四海,任人唯贤”的原则,论述“德才兼备,以德为先”的标准。他批评“以人划线”、“以地域划线”的错误倾向,也反对“求全责备”、“论资排辈”的僵化思维。他谈如何健全考察机制,如何扩大民主,如何加强监督,如何形成“能者上、平者让、庸者下、劣者汰”的生动局面。

他引经据典,条分缕析。他试图在文章中构建一个理想的、公正的、清明的选人用人生态。这既是对中央精神的呼应,对沙瑞金某些观点的侧面支持,也是对他自身理念的一种阐述和……辩解。尽管通篇没有提到祁同伟的名字,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的人和事,但他知道,明眼人自然能从中读出他的立场和态度。

他写自己对于“团结”的理解——不是无原则的一团和气,而是建立在共同理想信念和严格组织原则上的坚强团结;是敢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,同时又善于合作共事的团结。这既是对“山头主义”的隐晦回应,也是对李达康那种动辄“刺刀见红”工作方式的含蓄批评。

他还谈到了干部的教育和管理,谈到了“慎独慎微”,谈到了“净化社交圈、生活圈、朋友圈”。写到这一部分时,他停顿了很久,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。他想起了祁同伟,想起了那些围绕在祁同伟身边的各色人等,也想起了自己。他落笔时,带着一种深刻的自我审视和警惕。

不知不觉,窗外天色已从浓黑转为深蓝,又渐渐透出灰白。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的鸣笛声,和依稀可闻的清扫街道的“沙沙”声。新的一天,正在苏醒。

高玉良终于放下了笔。厚厚一沓稿纸上,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。他揉了揉发涩的双眼,又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和脖颈。一夜未眠,身体极度疲惫,但精神却因完成了这篇东西,而感到一种奇异的、虚脱般的清明。

这是一篇注定不会公开发表的文章。它可能只会出现在某次内部学习会的讲话稿里,或者作为一份不具名的研究报告,出现在有限的传阅范围内。它可能改变不了任何实质性的东西,李达康不会因此改变对他的看法,沙瑞金不会因此调整对他的态度,祁同伟的提拔依然会受阻。

但写下它,对高玉良自己而言,却像是一种仪式,一种锚定。在这漫长而孤独的黑夜里,他通过这种方式,重新梳理了自己的信念,确认了自己的底线,也为自己接下来的道路,划定了一个模糊但坚定的方向——他必须,也只能,沿着他认为正确的、合乎规则和道义的方向走下去,哪怕这条路看起来荆棘密布,困难重重。

他站起身,走到窗前,拉开了百叶窗。清冷的晨光瞬间涌了进来,有些刺眼。他微微眯起眼睛,望向窗外逐渐清晰的街道、楼宇和远方天际线。

城市正在醒来,带着它固有的喧嚣和生机,也带着无数不为外人所知的算计、挣扎和希望。

一夜过去,有些东西似乎没变,但有些东西,在他内心,已经悄然不同。他知道,与李达康、与沙瑞金、与这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压力的周旋,才刚刚开始。但他不再是那个只能枯坐着、被无力感吞噬的困兽。

他至少,为自己找到了一件武器,或者说,一面盾牌——那就是他必须坚守的,工作的原则、用人的公心和那份虽然屡遭冲击、却尚未完全熄灭的,对“问心无愧”的追求。

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,吴慧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:“玉良,一宿没睡?早饭好了,吃完再休息会儿吧。”

“这就来。”高玉良应道,声音有些沙哑,但异常平静。

他最后看了一眼书桌上那叠手稿,然后转身,拉开书房的门,走进了客厅明亮的灯光和早餐温暖的香气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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