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动物园废墟,那声“饿”的低语并未消失。它像耳鸣,像心跳,成了背景里顽固的鼓点,敲打着林川逐渐混乱的神经。暮色四合,废墟的轮廓融化成一片片深浅不一的灰色块垒。他的眼睛——那正在被浑浊缓慢侵蚀的瞳孔——却将这片灰暗解析出更多层次。阴影不再是单纯的黑暗,他能“看到”热量散失后残留的微弱温差,能分辨出混凝土、锈铁和腐烂有机物在空气中留下的、几乎不可见的轨迹。这是一种冰冷而高效的视觉,属于猎食者。
而他,正在成为其中之一。
手背上的青灰脉络像活物般微微搏动,与脑海中的“饿”同步。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压缩饼干碎屑的味道还残留着,但味蕾仿佛蒙上了灰尘,只有一股更深层的、对某种温热浓郁之物的渴望在悄然滋长。他用力吞咽,压下喉咙里泛起的、带着铁锈味的酸水。
必须找到安全的地方过夜。身体的疲惫和头脑的迟滞感越来越重,他需要休息,哪怕只是片刻。但他不敢回之前的巢穴。隧道里那个特殊感染者的警告——“‘他们’会来”——像根刺扎在心里。不管“他们”是谁,之前的藏身点可能都不再安全。
他转向城市更深处,那片被称为“旧厂区”的地方。巨大的废弃厂房如同钢铁巨兽的骨架,管道纵横,阴影深邃,地形复杂,易于躲藏也易于设置陷阱。缺点是,这里也可能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东西。
行进变得越发艰难。并非体力不支,而是一种内在的拉扯。每一次迈步,都需要对抗那越来越强的、想要停下、想要伏低身体、想要用更敏锐的感官去“聆听”和“嗅探”周围环境的冲动。属于“林川”的部分在指挥双腿前进、寻找庇护所;而另一种正在苏醒的本能,却在催促他潜伏、等待、猎取。
前方传来瓦砾滚动的声音。
林川瞬间伏低,躲在一截断裂的水泥管后。动作比以往更快,更悄无声息。他屏息,侧耳。不是风声,也不是小动物。是拖沓、不稳的脚步声,伴随着喉咙里无意识的“嗬…嗬…”声。
一个。不,两个。普通丧尸。从气味判断(他现在能清晰分辨这种混合了腐烂与某种独特体液的甜腥),它们距离约三十米,正在漫无目的地游荡。
放在以前,他会尽可能绕开。现在,他却发现自己正透过水泥管的缝隙,紧紧“锁住”那两个蹒跚的身影。他的目光落在它们灰败的脖颈、暴露的肢体上。不是评估威胁,而是一种……衡量。一种冰冷的好奇,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吸引与更深层的厌恶。
其中一个丧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停下脚步,腐烂的头颅转向他这边,空洞的眼眶“望”来。
林川没有动。他甚至放缓了心跳(这变得容易了些)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,只是本能地选择了静止和观察。
丧尸歪了歪头,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咕噜声,似乎在迟疑。几秒钟后,它失去了兴趣,继续拖着脚步和同伴走向另一个方向。
直到它们消失在厂房的拐角,林川才缓缓吐出一直憋着的那口气。他低头,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。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刚才那一刻,他身体里涌起的那股几乎要扑出去的、纯粹的冲动,被强行压制后的反应。
他差点……主动暴露?或者更糟?
冷汗再次浸湿后背,这次是因为后怕。变异不仅改变了他的身体,还在侵蚀他的行为模式,他的选择。
不能再耽搁了。他强迫自己起身,继续向厂区深处移动。最终,他选择了一个半地下的废弃泵房。入口隐蔽,只有一扇锈死的铁门和一个狭窄的通风口。里面充斥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,至少盖过了其他令人不安的气息。
他用找到的钢筋卡死门后,疲惫地滑坐在角落。拿出水壶,抿了一小口珍贵的水。干渴略微缓解,但那种源自骨髓深处的“饿”却更加强烈。他掏出那块包着胶质物的布,在昏暗光线下端详。
微光下,那片东西似乎有极细微的荧光。他把它凑得更近,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。胶质内部,仿佛有极其微小的、脉动般的结构。
“你也……在变……”
隧道里那个东西的话再次回响。
林川猛地攥紧布包,把它塞回口袋最深处。他需要信息,需要理解这一切,而不是坐在这里被恐惧和陌生的欲望吞噬。老研究员、城市中心、可能的记录……这些念头支撑着他。
他从背包里拿出那半块压缩饼干,机械地咬了一口。味同嚼蜡。但他强迫自己咀嚼,吞咽。这是食物,是维持“林川”这个人形的燃料。
吞咽的动作进行到一半,胃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。不是疼痛,而是一种强烈的排斥感。他捂住嘴,干呕起来,好不容易才把翻涌上来的酸水和饼干碎屑压回去。
身体……在拒绝人类的食物?
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慌,比看到瞳孔变化时更甚。如果连最基本的进食都变成对抗,他还剩下多少“人”的部分?
他靠着冰冷的墙壁,急促地喘息。手背的脉络在黑暗中似乎发出微弱的、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的悸动。视野的噪点稳定地漂浮着。耳朵里,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,似乎开始捕捉到更远处的声音——极细微的摩擦声,可能是老鼠;风吹过破洞的呜咽;还有……一种低频的、持续的嗡嗡声,来自地底深处,或是他的幻觉?
他不知道。
泵房外,夜色彻底笼罩废墟。遥远的某处,又传来一声拖长的、非人的嚎叫,这次似乎带着某种焦躁。
林川闭上眼睛,却无法入睡。
脑海里的低语变了,不再是简单的“饿”。它开始编织破碎的画面:温热流动的红色,肌肉纤维的纹理,以及一种近乎愉悦的、饱足的战栗感。
他猛地睁眼,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金属管道上。
“咚!”
闷响在狭小空间回荡。疼痛从指关节传来,尖锐而清晰。很好。还能感觉到疼。
他需要计划。明天天亮,必须开始行动。去寻找那个老研究员提到的线索,去城市中心的方向。留在原地,只有被动等待变异完成,或者被“他们”找到。
他摸索出那片锋利的金属板,握在手中。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。他用它在旁边的水泥地上,用力刻下一个箭头,指向东方——城市中心的大致方向。然后又刻下几个歪斜的字:我是林川。
做完这些,他才重新靠回去,握紧手枪,让金属的冰冷暂时镇住皮肤下那蠢蠢欲动的灼热和脑海中的低语。
长夜漫漫。泵房外,未知的黑暗在流动。泵房内,一个正在消失的人,紧握着他作为人类最后的、脆弱的凭证,与体内逐渐苏醒的怪物,进行着无声的战争。
手背上,青灰色的脉络,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,又悄然蔓延了一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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