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薯的香味,从雪屋狭窄的门洞中袅袅飘出,混合着燃烧松枝的烟火气,在清冷的夜空下弥漫开来。这陌生的、带着泥土与淀粉被炙烤后特有的焦香,像一只无形的手,撩拨着石坎村村民被饥饿折磨得异常敏感的神经。
石猛、林嫂和木牙围坐在雪屋中央的小火堆旁。火堆上,几块大小不一的雪薯被烤得外皮焦黑,发出“滋滋”的细微声响。石猛用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它们,眼神专注,仿佛在对待最珍贵的猎物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期待。就连一向活泼的木牙,此刻也屏住了呼吸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块黑乎乎的块茎。
终于,石猛觉得火候差不多了。他用木棍拨拉出一块较小的、已经裂开焦黑外皮,露出里面金黄柔软瓤肉的雪薯。滚烫的温度让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,飞快地将它在两只手里倒腾了几下。
“我……我先试试。”石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。他看了一眼林嫂和木牙,两人都紧张地点点头。
他吹了吹气,小心地掰下一小块金黄的薯肉,闭上眼睛,仿佛赴死一般,将其送入了口中。
预想中的怪异味道并未出现。入口是滚烫的,带着一种朴素的、纯粹的淀粉的甜香,口感粉糯而扎实,简单却足以慰藉饥肠。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、充满安全感的饱足感来源,不同于肉类带来的短暂满足,也不同于以往偶尔采集到的苦涩野果。
石猛猛地睁开眼睛,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。他几乎是囫囵吞下了那口薯肉,又迫不及待地掰下更大一块,一边嘶嘶地吸着气,一边大口咀嚼起来。
“怎么样?猛哥!”木牙急切地问道。
“能吃!好吃!顶饱!”石猛言简意赅,声音因为激动和烫意而有些变调。他将手中剩下的半块递给林嫂,又拿起另一块烤好的递给木牙。
林嫂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,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,瞬间涌上了复杂的水光。她想到了自己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,想到了冬日里永恒的饥饿恐惧。这简单的、来自地下的食物,让她看到了一丝摆脱那种恐惧的可能。
木牙更是狼吞虎咽,烫得直跳脚也舍不得停下。
雪屋内,一时只剩下咀嚼和满足的叹息声。
当石猛捧着几块烤好的、散发着热气的雪薯,再次敲开那些信任他的村民家门时,他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。那实实在在的、能够捧在手里的食物,那吃下去后胃里传来的踏实暖意,比任何说辞都更有力量。
亲眼目睹石猛三人安然无恙,甚至精神似乎更足了一些,又有几家人在犹豫和挣扎后,接过了那其貌不扬的食物。
这一夜,石坎村有几户人家的灯火,亮得比往常更久一些。灯火下,是围在一起,第一次品尝到“雪薯”这种神奇食物的村民。孩子们吃饱后满足地睡去,脸上似乎也多了一丝红润。大人们则在低声议论着,目光时不时投向村尾,眼神中的恐惧和排斥,如同冰雪在暖阳下,开始悄然消融。
然而,乌桑祭司的石屋里,气氛却降到了冰点。
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、关于“雪薯”如何顶饱、如何“香甜”的议论,乌桑祭司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他面前的粗陶碗里,放着半块冷硬的、不知名的植物根茎,那是他以往认知中可以“应急”但绝不好吃的东西。他无法理解,那女人随便从雪地里挖出来的玩意儿,怎么可能比这更好?
“愚昧!愚蠢!”他低声咒骂着,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骨杖,“那是恶魔的诱饵!吃了它,你们的灵魂都会被玷污!山神绝不会饶恕!”
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。雪屋和净水,还只是改善条件,动摇的只是人们对“寒冷”和“疾病”的认知。但食物,是生存的根基!当那个女人连饥饿都能解决时,他这位依靠解释“神意”、主持祭祀来维持地位的祭司,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?
他的权威,正在被那块小小的、来自地下的块茎,一点点掘空。
第二天清晨,当天色微亮,更多的人家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拿着简陋的工具,跟随石猛和木牙走向那片坡地时,乌桑祭司再也坐不住了。
他拄着骨杖,颤巍巍地走出石屋,站在村中空地的高处,用尽力气,发出嘶哑的呐喊:
“停下!你们都给我停下!”
正准备出发的村民们停下了脚步,畏惧地看向他。
“你们这些被猪油蒙了心的蠢货!”乌桑祭司挥舞着骨杖,指向那些拿着挖掘工具的人,“你们要去做什么?去挖掘恶魔种下的毒果吗?山神赐予我们猎物,是让我们凭借勇气和力量去获取!而不是让你们像地鼠一样,去刨食那些来路不明、肮脏污秽的根块!”
他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颤抖,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:“吃了它,你们会失去山神的眷顾!会变得软弱!会染上无法治愈的怪病!你们看看石猛,看看林嫂,他们已经被邪祟控制了心神,你们也要步他们的后尘吗?”
人群骚动起来,一些本就犹豫的人,开始向后缩。
石猛站了出来,他手中握着一把新烤好的、热乎乎的雪薯,大步走到人群前方,目光坦然地迎向乌桑祭司。
“祭司大人!”他的声音洪亮,压过了窃窃私语,“你说这是毒果,是恶魔的诱饵。那我石猛,还有林嫂、木牙,以及昨晚吃了这雪薯的几户人家,现在都好好地站在这里!我们的孩子,因为喝了干净的雪水,吃了这顶饱的雪薯,脸色比以前好了,哭闹也少了!”
他举起手中的雪薯,那金黄的内瓤在晨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热气:“这是能活命的东西!它就在我们脚下的土地里,不需要我们用命去和野兽搏斗,就能找到!在所有人都要饿死的冬天,是守着您口中虚无缥缈的‘神眷’饿死,还是抓住这眼前能活命的机会,大家心里不清楚吗?”
他的话,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是啊,信仰和恐惧不能当饭吃。在生存面前,古老的训诫开始显得苍白。
一个站在人群边缘、家里孩子饿得直哭的汉子,猛地抬起头,赤红着眼睛吼道:“石猛说得对!我不管这是什么!我娃快饿死了!只要能让他吃饱,就算是恶魔的果子,我也认了!”
说完,他不再看乌桑祭司那扭曲的脸色,扛起工具,大步朝着挖掘地走去。
有了第一个,就有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
越来越多的人,沉默地、坚定地,跟上了石猛的脚步。他们绕过站在原地,身体因愤怒和无力而剧烈颤抖的乌桑祭司,走向那片蕴含着生机的雪原。
乌桑祭司看着那些决绝的背影,仿佛看到自己经营一生的权威,正在雪崩般坍塌。他张了张嘴,还想说什么,却只发出一阵剧烈而空洞的咳嗽。
风中,似乎传来雪薯那朴素的甜香,夹杂着人们挖掘冻土时充满希望的号子声。
那味道,是信任的滋味。
而信任的天平,正在不可逆转地,偏向那座亮着微光的石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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